第 21 章_驸马如手足,情郎如衣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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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1 章

  《驸马如手足,情郎如衣服》/青色兔子

  第二十一章

  穆明珠见牛乃棠欲言又止,慢悠悠道:“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?”

  牛乃棠有些慌乱得垂了眼睛,摇头道:“没、没什么了……”她方才只是一瞬情绪上涌,理智回笼,到底对穆明珠的信任还不够深厚。

  穆明珠审视着她,情知这小表妹有所隐瞒,不过她并不着急。

  一个好的猎人要有耐心。

  来日小表妹主动讲的,必然比被强行撬开嘴巴不得不讲的,要更多、也更真。

  穆明珠没有逼迫,只作不察,含笑道:“好。我今夜还有一场私宴要赴,这便去了。改日给你寻的先生来了,你可不许再躲懒。”

  牛乃棠这次倒是乖乖点头应了。

  建安城夏季多雨,今日晨起时还是个难得的晴天,穆明珠于傍晚时分出了牛国公府,往萧府中去时,已是阴晴欲雨,天边涌起暗色的云,坠坠的,似要沉落。

  萧府之中,有两位主人,一位是右相萧负雪,一位便是萧渊,因叔侄二人都未曾娶妻,便仍于一府之中起居,只分了东西两院。穆明珠自正门入,经中路走去,便能明显察觉两院的不同。已是掌灯时分,萧负雪所居的东院仍是暗沉沉的,临墙不闻声息,唯有风过竹海的沙沙声,不知主人是否在其间;而萧渊所居的西院,却是灯火通明,隐隐有歌吹之声、从深处的园子中传出来,好不热闹。

  穆明珠转过园中长廊,就见花丛之间设了宴,萧渊正与清客友人投壶为乐,花间有鼓有笙,歌姬垂了眉眼隐在灯影里弹着琵琶低声唱。萧渊已得了传报,早往入园口望来,一见了穆明珠,立时扬臂高声,笑道:“好好好,我的助力来了!这一局再不输给尔等!”他衣袖挽起,手中持了投壶的箭,折扇倒插在腰间,笑意中已带了几分薄醉。

  宴中诸人见是公主驾临,都纷纷起身问安,一时歌吹声止歇。

  “不必多礼。”穆明珠作势虚扶,示意众人起身,目光一扫之下,便已将在座诸人盘点清楚。她前世常与萧渊玩乐,对他府上的清客先生都有几分脸熟,今夜独有萧渊左侧的那文士面生——她前世后来却也识得。

  这文士四十如许,异常清瘦,眉心深蹙,乃是故永和太子近臣虞岱的知己好友宋冰,如今赋闲在家。前世虞岱病故于流放之地的消息传来后,宋冰为其操持了丧葬,并在虞岱下葬后,沉湖以殉;萧渊因为营救虞岱失败,又得宋冰死讯,酒后染了风寒,也大病一场。

  此时距离虞岱之死,还有不足一年。

  穆明珠情知宋冰在暗暗观察她,却只作不知,上前对萧渊笑道:“本殿来迟一步,你已输了多少?”

  “不多不多,只罚了一壶酒而已。”萧渊笑道:“你一来,我这队便要转败为胜了。”于是把箭簇转手递给她,同众人笑道:“我这一次的,由殿下来投。”

  座中熟客都笑,道:“殿下一来,小的们不如直接喝罚酒便是了。”

  “本殿还未动手,你们便都认输,那还有什么趣儿?”穆明珠笑吟吟接了箭簇,道:“方才凡出声的,一会儿罚酒加倍。”

  于是鼓乐声再起,众人围拢在侧,都看穆明珠投壶。

  投壶这游戏,原是从射箭来的。时下男子若是不会射箭,那是要被人笑话的。然而文士就算能射,未必人人擅射;而宴客之时,常有狭小不便射箭之所,便渐渐转为投壶。投壶又分两种,一种壶内装了红豆,投入的箭便会留在其中;另一种却是空的,箭投入之后能跃出来,擅长者能以一支箭往返百次,次次皆使之跃出。

  穆明珠便是其中翘楚,投壶距离比射箭近,臂力便不是最要紧的,巧劲、角度与准度才是关键。

  她投一次,箭中壶心,触底又反弹回来,如此反复,周边看客都齐声计数。

  “一、二……”

  数目渐渐攀上了“二十二、二十三……”

  穆明珠却才手热,投箭不停,眸中笑意欣然。

  歌姬也助兴,琵琶声激越,鼓乐大作。

  “九十一、九十二、九十三……”众人齐喊的计数声越来越高,目光追随着穆明珠透出的箭簇,待见到它稳稳入壶,便发出欢呼般的计数声来。

  “九十八!九十九!”

  就在众人都等着破百之时,穆明珠忽然手握箭簇,停了下来,揉着发酸的小臂,笑道:“你输另一队多少数?”

  萧渊看出她累了,笑道:“你再投中一枚,我便赢了。”

  “你能输对方一百之数?”穆明珠不信,看透了萧渊的用意,背过身往席间走,在萧渊正有些失望的眼神中,随意将手中的箭簇往后一抛,却是正中投壶之内,这才却没有跃出。

  “一百!”萧渊跳起来,笑道:“你方才这一手玩得漂亮,几时教教我?”

  穆明珠一扬下巴,故作倨傲,道:“给本殿斟酒来。”

  萧渊果然弯腰下去,提壶斟酒,亲自捧至穆明珠手边,笑道:“师父在上,请受学生一拜。”

  穆明珠与萧渊坐于上首说笑,看底下分作两队,分曹射覆、吃酒藏钩,又有府中宾客所作新赋,由歌姬曼声轻唱出来,和着夏夜暖风中的花香,直叫神仙也恨不能来这人间繁华之所游历一番。

  酒至半酣,宴至尾声,案上明烛堆泪,周旁乐音渐低,萧渊抽出腰间折扇,递予穆明珠看,醉眼含笑,语带深意,道:“这是我近日新得的爱物,最难得是扇面上的诗,乃是宋先生亲作……”他扣在扇柄的拇指轻动,立时便将扇面“哗”的展开,露出扇面上酣畅淋漓的字迹来。

  穆明珠垂眸细看,见那字迹沉郁,诗中有“乌头白,马生角,死生终复见”等悲痛之语,便知这是宋冰为虞岱所作。她轻抚扇上字迹,低声道:“果然是好诗。”

  萧渊留意着她的神色,闻言道:“酒劲上来了,倒觉园中闷热,咱们去池边走一走如何?”于是撇下满园宾客,与穆明珠起身而行,示意宋冰跟随。

  池畔幽静,对面园中的灯火恍然似另一个世界。

  从人远远侍立在后,穆明珠行至池边假山畔,驻足回望宋冰,手掂着萧渊递来的折扇,道:“这才像是个说话的地方。”便笑睨了萧渊一眼,道:“还吞吐什么?”

  萧渊立在她面前,双眸发亮,恳切道:“我知自周瞻事变后,你不愿再沾手政务。若不是别无他法,我断然不会要你入这浑水。你若是不愿牵涉其中,便当今夜不曾来过,我也绝不怪你。”

  穆明珠望向萧渊身后,见宋冰立于柳树下的阴影里、茕茕孑立,笑骂道:“萧渊,你这话说的没意思。我还不清楚你吗?我今日既然来赴宴,便不怕你揽下的事儿。怎么?”她挑眉笑道:“只许你做英雄,不许我做?瞧不起谁呢!”

  萧渊双眸愈亮,道:“给殿下赔罪了!”便招手示意宋冰上前来。

  宋冰从树影下走出来,快步上前,至于穆明珠跟前,径直跪下去,张口欲语,却喉头哽住。

  穆明珠在假山石床上坐下来,淡声道:“宋先生起来说话。你要救虞岱?”

  宋冰依言起身,稳下情绪,颤声道:“是。”

  萧渊在旁解释道:“宋先生与虞岱乃是死生师友。自二十年前,虞岱被流放南下,便一直不能归来。虞岱老母在建康城中,一直都是宋先生在照料。半年前虞岱辗转托人递信回来,道是于南边酷热之地,身体已大为损坏,流放之处少食无药,怕是死在眼前,因此将幼子托付给宋先生。宋先生得信后,半年来寻遍了门路。只是虞岱当年辅佐故永和太子,锐意革新,触动世家利益,如今要救他性命,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,干系非小。我素来敬仰宋先生才学人品,虽无缘得见虞岱,却见过他的诗作政令,因此愿意出手相救。我近来也是用尽法子,连你舅父穆国公和姨丈牛国公处的木钟都撞过了,可是他们要么是不敢沾手、要么只管打马虎眼。”

  穆明珠道:“可问过你叔父?”

  萧渊轻声一叹,道:“怎么没有问过。叔父也可惜虞岱人才。只是……”他想到当日萧负雪所言,黯然道:“陛下正要借世家之力,平息你二哥周瞻的变故,当下不是召回虞岱的好时机。虽然叔父如此说,我不信邪,想着时局能等,人命却不能等,便自己求于陛下面前,果然挨了申饬。”

  宋冰不安得动了一下。

  萧渊忙安慰道:“不过是叫我闭门读书罢了。为了虞岱先生,挨这点罚值得。”便望着穆明珠道:“我想着从官面上救虞岱,已是难行,得另寻能叫陛下更改心意之人。你那三哥周眈是个树叶落下来都怕砸着脑袋的,穆武则是陛下的一条狗更不会插手这事儿,想来想去,只有你最懂陛下心思,自幼最讨陛下喜欢……若是这建康城中,果真还有能救虞岱之人,便只能是你了。”

  “你倒是对本殿有信心。”穆明珠微微一笑,转眸打量萧渊身后的宋冰。

  前世宋冰之死,与其说是殉于虞岱,不如说是殉道,不如说是死于一种理想。二十年前,当他跟随虞岱,侍奉于故永和太子周睦身边时,意气风发、胸怀大志,要辅佐明君,擢寒门子弟,开一代盛世;二十年后,师友离散,见弃于朝廷,眼见世家翻云覆雨,曾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已沉沦,如何还能苟且偷生、眼睁睁看理想消亡?

  宋冰心知穆明珠是他最后的希望,自穆明珠踏入西苑时,便一直在暗暗观察。只见这位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殿下,着一身利落的金色骑射服,青春正好,步履轻盈,投壶能连中百发,射覆每猜必得,可谓智勇双全。此时她随意坐于假山乱石间,手握折扇轻翘掌心,明眸忽而向他扫来,笑意中竟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威严之感,叫人想起她的故太子长兄周睦。

  宋冰对上穆明珠的目光,心中一颤,深深俯首,哽咽道:“小人除此一身,别无长物,愿来生衔环结草以报。”

  “何至于说得这么严重?”穆明珠缓缓起身,夜空飘起了雨丝,她向离去的长廊走去,口中淡淡道:“等着与虞岱先生相见吧。”便当先向外走去。

  宋冰愣在当地,几疑身在梦中。

  萧渊追上来,送穆明珠出府,至府门处,熟视穆明珠良久,有百般感慨,只是一说出口便都轻了。

  他将拎着的半壶梨花白塞到穆明珠手中,笑道:“别府没有这样好的酒,送你了。”

  穆明珠哭笑不得,接了酒,想了一想,道:“你若是诚心要谢我,就告诉你叔父,过两日我府上置酒庆贺乔迁之喜,要他记得来。”

  萧渊笑道:“话一定带到,至于叔父他去不去,我可做不了主。”便陪同出了府门,亲手扶穆明珠上了马车,立于深夜细语中,望着公主的车驾遥遥去了。

  穆明珠也有几分薄醉,头抵在车壁上,隐约有几分昏沉,行得片刻,忽然感到身|下的马车停下来。

  “是黑刀卫齐郎君。”樱红在车窗外低声汇报。

  穆明珠只觉酒意上涌,撩开车窗透气,被迎面的细雨一吹,略清醒了几分,就见寂然长街的不远处,齐云正领兵骑马而来,马蹄声踩在青石板上,发出整齐如鼓点般的响声。

  “这么巧。”穆明珠趴在车窗上,望着停到她面前来的齐云。

  少年微微抬头,自被雨打湿的帽檐下露出一双阴郁黑沉的眸子,声音寒凉,“不巧。臣已久候殿下。”

  穆明珠托着发烫的脸颊,已经猜到了几分,仍是笑道:“等我做什么?”

  齐云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,沉声道:“若陛下知晓今夜之事,殿下怕是再不能抚琴作画、安然度日了。”他的声音太过森寒,面色又太过冷峻,叫人分不清这究竟是忠告还是威胁。

  穆明珠清楚,黑刀卫就是母皇的眼睛与耳朵。她今夜赴宴,与萧渊、宋冰相会,席间歌女清客、仆从护卫上百人,必然逃不过黑刀卫的耳目,也就逃不过给母皇知晓。只要齐云向上吐露只言片语,她允诺营救虞岱之事,便会成为一场泡影,自己还会处于嫌隙之地。

  “若陛下知晓今夜之事……”穆明珠重复着少年前半句话,酒后的嗓音透着撩人而不自知的意味,她忽而抬眸望向少年,笑靥如花,轻声问道:“那么,陛下会知晓今夜之事吗?”

  “会吗?”女孩轻声问,笑意狡黠,眸光中仿佛含了能令他疯狂的柔软情意。

  平生第一次,少年听到了细雨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,像是千万朵花在一瞬绽放,天地间都是花开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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