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7页_予我千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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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7页

  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她点燃的那一把火更加出格。

  后来,是他亲手将这火灭了。

  以他之隐忍,以他之决绝。

  他亲手将她推回了原点,看着她回归冷静、回归平静,然后看着她重新背负起那重重责任,为了她所在的晋室,恪守不懈、奉献自我。

  曾经的那把火,是她因爱而纵。

  而今她再度纵火,是因至深的悲哀与绝望,以豁出命的疯狂,彻底撕开晋室那浮于表面的、极度虚伪的体统与脸面,向万众毫不吝惜地展现其下数不尽的肮脏与凶蛮。

  她摧毁了晋室。也摧毁了曾经竭尽一己之力也要维护晋室不破的她自己。

  这一场汹汹大火之后,那个他所认识、熟悉、深爱的长宁也不再存于此世间了。

  周怿狠狠地红了眼角。

  ……

  翌日,皇帝再下新诏,不顾大晋律法中宗亲罪减一等的祖制,以桓、睿二王交通大平、阴谋卖国,御笔判斩。

  刑部尚书一位空缺未补,举朝持续缄默不谏。

  深狱之中,再添两具戚氏宗亲的尸骨。

  这两位大晋的藩王,这两位皇帝的亲叔叔,在鄂王在世时尚不曾因罪获死,如今却死在了这个不过刚满十五岁的少年皇帝手中。

  如河之血,静静地淌过崇德殿的每一寸殿砖上。

  又三日,皇帝于早朝时貌似公允地询问众臣之意,有关鄂王一案所牵连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,究竟该要如何处置为好。

  众臣无一人言。

  见无人言,皇帝圣心独断,叫负责主审鄂王一案的谭君即刻草诏,将其中重罪的三百一十七人诛夷三族,余者不分罪名轻重,阖族流放北境。

  面对皇帝一道接连一道的苛狠诏令,朝廷之上,众臣长久以来的缄默终于在这一刻被打破。

  谭君持笏出前,朝向御座,道:“陛下恕臣,难奉此命。”

  少年皇帝露出一丝讶异的脸色。

  “谭卿?”

  “陛下当以仁明治国。此非仁明之君所为。”

  “谭卿?!”

  谭君双膝落地。他身材瘦削,跪着时,肩后的骨头将朝服支起一个突兀的弧度,看起来极硬,极锐。

  他抬起头,目光视上,声音有些沙哑:“臣曾教过陛下:何谓忠,何谓孝,何谓祖宗之法,何谓家国天下。”

  他又道:“臣还曾教过陛下:何谓不忠,何谓不孝,何谓目无祖宗之法,何谓弃置家国天下。”

  少年脸色因怒而僵青,从御座上站了起来。

  谭君俯身叩首,道:“臣忝为帝师,却没能教好陛下。臣请乞骸骨,望陛下准允。”

  第81章捌拾壹

  半晌沉静。

  随后大殿高处,响起断断续续的、难以克制的低泣声。

  少年在哭。

  满廷臣工们闻音抬头,茫然视上。

  跪在殿上的谭君却毫无所动。他撑起朝服的每一根骨头都同之前一样的硬、一样的锐。

  十五岁的皇帝站着,纤薄的身体微微发抖,脸上泪痕交错。他委屈地咬住了嘴唇,心里面种种恼意与愤怒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僵青的脸上,他像是一个不被人理解、不被人宽纵的孩子,盯视着那个不肯顺从他意的最亲信的人,尽失威仪地哭着。

  众臣愕然。

  这是少年面对谭君的爆发。

  他是晋室的皇帝。而他终于也像曾经坐在这高高御座之上的每一位晋室的皇帝一样,在还能做出选择的时候,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最孤冷的那条路。

  这条路,由戚氏的列祖列宗以无数的白骨与鲜血铺就而成。它生长在他的骨与血之中。它终将由他以更多的白骨与鲜血铺成更加牢不可摧的一条路。

  少年停止了哭泣。

  他抬起手,抹了一把脸。

  “谭卿。”

  他一面开口,一面缓缓坐回御座,“卿的致仕之请,朕允了。”

  说罢,他叫内侍发下处置鄂王一案所牵连的罪臣的皇诏,道:“这道诏令,永仓郡防御使早已替朕草好了,往后这朝中事,谭卿亦不必再操心了。”

  诏书上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,重罪之三百一十七人诛夷三族,余者不分罪名轻重,阖族流放北境。

  内侍随后叫了散朝。

  皇帝起身。

  满殿文武俯身叩行大礼,他垂下目光,一路扫过每个人弓着的脊背,踏着方才内侍宣诏的余音,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大殿。

  ……

  供奉晋室列祖列宗的龙章阁中,烟雾缭绕,光线半昧。

  少年跪在锦垫上,头目微垂。

  在他头顶正对的前上方,奉着他生父的灵牌与画像。

  曾经的昌恭宪王戚炳轩,早已在少年的一意孤行下,被追谥为大晋明宗成皇帝。

  而鄂怀妄王戚炳靖七个字,亦早已在少年的强势授意下,自晋室戚氏玉牒及所有的诏文书函之中除去,骨灰无痕。

  对着灵牌与画像,少年端端正正地叩了一个头。

  他道:“父王。儿替您报仇了。”

  当年父亲尸首两处,殓葬时母亲泣血倒地,十一岁的他被人自人群中拉走,架上了一辆华贵的马车,一路送入皇城之中。宫门开启,文乙站在灰蒙蒙的天际下,恭恭敬敬地将他迎入这深宫。十二岁时皇祖父过世,他被迎立为新帝,在携百官送鄂王出京赴封地的城外官道上,他叫着“皇叔”哭成了个泪人。

  过去种种,多少惊怕,多少屈辱,多少不见天日的黑夜,多少沉默无言的忍耐,皆被他用鲜血尽数封盖、彻底埋葬在了过去。

  他再也无惧。

  少年站起来,伸出手,隔空触摸画中的父亲:“父王。外朝的臣子们在议论,说儿过于苛狠,非仁明之主。”

  他的眼底压着赤红的血色:“父王当年被四叔所害,正是因不够狠。四叔在世时,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,可在儿眼中,四叔也不够狠。四叔若是够狠,当年将儿也杀了,如今又岂会是这结果。正是因此,儿才要做那最狠的人,否则,儿的下场与父王、与四叔又会有何区别。”

  画像中的男人看着他,而他亦看着画像中的男人。

  然后他收回手,掸了掸帝王常服的袖口,转身走出了龙章阁。

  ……

  五日后,由兵部派遣禁军,马不停蹄地将被阖族流放北境的罪臣及他们的眷属们押送出京。

  而那三百一十七名将要被诛夷三族的鄂王党羽,则被定在十日后问斩。

  此前静如深潭的朝野在没了谭君坐镇之后,终于略起波澜。

  朝会时,有御史出前上谏:“陛下。自鄂怀妄王殁以来,陛下多近永仓郡防御使,而永仓郡防御使无王爵、无职掌,却屡屡干涉朝事,引陛下刚愎独断,此绝非良臣所为。臣等望陛下亲贤臣,远小人,效明君所行。”

  “永仓郡防御使乃是朕的亲六叔,卿等多虑了。”

  “陛下,为君者,当着眼于大局,防患于未然。”

  “患自何来?”

  “鄂王一案,永仓郡防御使几番上言劝陛下不可手软,此是居何心,陛下当深察。此番陛下杀诏不仁,臣等望陛下三思,望陛下收回皇命。”

  “朕意已决。”

  御史急切:“陛下!”

  少年冷冷斥道:“放肆。”

  这一声“放肆”,饱满,有力道,富有威仪,像是一位真正的手握皇权、睥睨天下的帝王的语气。

  御史闭上了嘴。

  在他身后,众臣亦随之噤声。

  ……

  傍晚时,戚炳永受召入宫。

  崇德殿外宮卫林立,较之寻常,戒备更显森严。戚炳永一路行至殿外,像是不曾留意到这变化一般地、脸色如常地被内侍引入殿中。

  戚广铭看见他,笑着招呼了声:“六叔来了。”

  “陛下。”戚炳永丝毫不失礼数。

  二人一在御座上,一在御座下,寒暄往来了十数言。

  戚广铭始终未叫赐座,戚炳永也始终未开口要赐。

  夕阳落垂,血红的光荡入殿中。

  戚广铭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弹扣了两下,抬起手推了推放在上面的一摞奏札,道:“六叔同朕,是亲叔侄。既是亲叔侄,说话就不必遮遮掩掩。朕今日叫六叔来,便是不想瞒着六叔——案上的这些,都是近日来朝臣们弹劾六叔的折子。”

  “哦?”

  “他们斥责朕因鄂王一案株连无辜,说朕是因听信了六叔的谗言才下了那道诏令。他们说朕年纪还小,若不防患于未然,日后必将被六叔夺了权柄。他们说朕倘若真的想要做一个明君,便不能让这朝野上再出一个鄂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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